悼念父亲

May 24, 2025#心情

现在是 2025 年 5 月 23 日晚上 9 点半,过去的 36 小时对我来说就像梦一样漫长和不真切。

昨天上午 10 点左右,我正和朋友们在香港的金钟地铁站寻找着换乘路线,突然接到了母亲的电话,告知我父亲的病况一夜间突然恶化,现在几乎已经到了燃尽的边缘。我无数次预想过这件事的时机,可当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时,依旧会觉得无比突然。我取消了后面的行程,选择了最合适的交通工具赶回老家,即便如此,进入家门时已是 23 日凌晨 1 点半。

父亲于数年前罹患小脑萎缩,学名脊髓小脑性共济失调,这是一种慢性不治之症。初期会时刻伴有醉酒的感觉,头晕目眩,继而开始口齿不清,走路也变得困难,直至浑身上下都不听使唤,只留下意识是清醒的。

父亲患病初期我还没有太大的感触,然而工作以后背井离乡,每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,父亲的身体状况就随着假期变成了一段段剪影。有一次回家,父亲说他晕的天旋地转。再一次回家,我开始听不太懂父亲的话了。下一次回家,我发现父亲已经坐上了轮椅。我开始恐惧回家。而最近一次回家,父亲已然近乎瘫痪。

院子里灯火通明,进去屋子,父亲已着四领三腰,仰面朝天了。奶奶平日里与父亲同住一屋,一个浑身病痛的白发人照顾着另一个更加严重的黑发人。奶奶告诉我,父亲昨晚还一切正常,像往常一样刷着手机。一夜无事发生,奶奶以为父亲睡了个好觉,直到发现早上无法唤醒父亲,他只剩下呜呜嗯嗯的声音,无法再像往常那样嘟囔着说话,已然失去了意识。爷爷奶奶和母亲平日里一起生活,显然比我更有准备,他们把父亲带回老家,刚到了家里,父亲就已经没有了脉搏。

爷爷是统领大局的人,他挥舞着拐棍指点江山,打理好了一切流程。在他的授意下,葬礼一切从简,22 日守灵一天,23 日上午就出殡入葬。

22 日晚上格外得冷,这略微有助于我抵抗睡意。不知哪家的狗叫了一整晚,平日里一定会让我心烦意乱,而今天我只会感谢它让这个夜晚没有那么寂静难熬。

父亲的葬礼和村子里的红白事一样混乱,繁杂,充满烟草味。我像个提线木偶一般听着村子里老人的指挥,披麻戴孝,在不同的时机磕头、叩拜,拿着父亲的遗照走在队伍最前面出殡。我一度以为自己不会有什么心理波动,然而当自己真正经历这一刻时,我才发现眼泪并不值钱。早饭过后到葬礼真正开始之前的这段时间,每个人都各司其职,我要给每个来宾磕头,大娘在找足够长的葱,姥爷在写大门口的挽联。我看到大姑似乎忙完了她的工作,坐在门口的沙发上用纸巾抹着眼泪。我在想,是不是足够繁杂的仪式,才能让人们暂时没有时间流泪。

入棺的时候奶奶哭得比谁都伤心,而爷爷则一直坐在院子里和丧事的帮工们谈话,未曾踏入灵堂一步,没掉一滴眼泪。母亲和其他亲友们或大哭或默默流泪,弟弟没有我哭得那么凶,他比我坚强太多了。

一年前,父亲连起身都已变得困难,爷爷奶奶从老家搬去县城以在我母亲上班之余照顾父亲。今日礼毕,爷爷奶奶决定留在老家生活。老宅一年无人居住,我们动用全家之力收拾了一整个下午才稍微有能住人的样子。之前父母在二楼居住,我回到二楼翻看父亲的书柜,发现了一沓子老照片,他曾如此意气风发,而辞世之时也才 57 岁,还不过花甲之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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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是个很复杂的人。他勤奋,坚忍,节俭,不抽烟不沾酒不打牌。他善良,说不管怎么判,自己看到老人一定会去扶。他自傲,强势又固执,不会处理人际关系,尤其是与母亲的关系。

他有视野,在 90 年代学习编程语言,在我小学时就攒钱买下了一台电脑,成为国内第二批接触互联网的人。他定制了浏览器的主页,网名夏天的思绪,这也是他的微信名。我能吃上现在这碗饭,父亲又何尝不是我的启蒙老师。弟弟高三时,他抓取了历届高考数据,在 Excel 中用 VB 语言实现了一套筛选和分析机制用来辅助弟弟填报志愿。父亲并非生不逢时,只可惜他生在了一个穷苦的偏远山村,只能在一个危险的高温车间里耗尽了所有的锐气和精力,换来每个月两千多元的微薄回报,养活一整个家庭。

在我眼里父亲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好父亲,小时候他总是因为一点小事就大发雷霆。弟弟高考中又拼了命想要让他考个好大学报个好专业,似乎在打一场与自己的仗。家里装修时与母亲争吵到连我都身心俱疲。他是真心深爱这个家庭的,只是没有人教会他如何去表达,去接纳,去放松。

病重之后,父亲的性情开始变得温和,很多值得争吵的时刻他都报以沉默。父亲有着自己的自尊和偏执,无法正常走动的近四年时间再也没有踏出家门,后期他住在自己的屋子里只与一部手机为伴,开始信一些神佛和宿命论,我相信他看透和领悟了一些东西,也想要尝试改变,可惜他已经没有了灵活的口和手。

他像一张习惯于拉满的弓,只不过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是空放。

我很少和父亲视频通话,他也因为怕我听不懂他的话而努力回避与我们交流。上周四,父亲给我发微信语音,让我月底务必回来一次,说他现在很严重,有些话需要交代给我。我想他已然察觉自己大限将至,只不过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竟会如此突然。其实那时候我已经买好了月底端午假期的车票,可我没有告知他,甚至一句回复也没有。我必将为此抱憾终身。

如今我正躺在父亲曾经住了数年的屋子写下这些文字,潸然泪下,不能自己。

爷爷说,父亲在睡梦中走向尽头,没有一丝痛苦,这一天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。这个说法几乎说服了我,但又总忍不住会想,那一晚的父亲是否其实是饱受煎熬,苦苦支撑,等待着我这个不孝子见他最后一面呢。

我的父亲究其所有只是一个得了重病的可怜人罢了,愿父亲在天有灵,再不受病痛折磨。